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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推开二哥,把手上还没打结的纱布随意缠了缠,站起身来,落下一句清凌凌的话。
“这些人,我明早就要带走,送他们回天津,岛上的药草不够,这毒拖拖磨磨越伤身。
殿下起诏盖个印吧,再冒出什么官儿来拦我,我可真想提刀杀人了。”
她推开他。
喊他,殿下……
晏少昰闭了闭眼,吸进的那点毒烟劲头极大,铺天盖地的情绪压着他,直直往深潭里坠。
他当了十七年的天家人,人上人,踩在云端几乎算是半个神。
三岁开始念书,五岁读史,七岁明理,十岁作著。
从皇爷爷抱他在膝头识字起,他学的就是水能载舟,亦能覆舟,舟之上,唯智者宜在高位;学的是治民当有策谋,省刑罚、薄税赋都是手段。
学的是人主无威,必生大乱;若有危象起,作速杀之以绝后患,因为再固若金汤的城池,也经不起从内往外乱……
这里头,什么是“不对的”
呢?
头一回对这王朝生疑,是很小的时候,皇兄带着他去京郊挑马。
刚出城门,十几个叫花子冲到马车前,男的女的,老的少的,哭喊着“草民有冤”
,惊得马车冲下了官道。
随行的官员吓白了脸,受皇兄吩咐,好声好气地把这些叫花子们带下去。
至回程,叫花子们已经穿上了干净的衣裳,跪在路边叩谢太子隆恩,抬起脸时,各个笑得像在哭。
那之后多年,他见过许多回这样的笑,加在一起都不如这座小县城里见得多。
……
手臂上,被推开的地方像火在灼。
自上月入天津以来,这一路好多艰难,他们总是有争执。
她缺理少据,对时局也没个把握,总是辩不过他,哑口无言地梗在那儿。
疍民多贼,沿海匪该死,白身妓自贱……唐荼荼没一样说得过他,便闭上口不再讲了。
晏少昰看得到她黑亮的眸子渐渐发灰,他张皇也无措,思来想去,也不知究竟是哪一字哪一句叫她难过。
直到今日,海母在上,恶鬼在下。
他从千百疍民群中穿过去,所过之处不必借道,隔着半里地,百姓便会早早地让出路来。
昏昏沉沉的、吐得没样的、站得起来站不起来的疍民们统统操着沿海的土话、行着不合宜的礼节,跪在道旁,喏喏喊着“大人万岁,大人万岁”
。
这一刹那,晏少昰忽然意识到,“自己”
是什么。
他与贪官恶吏从来都是一类,都抄着手冷眼站在舟上,看底下举着舟的千万人、亿亿万万人水里来火里去,供养着这一条龙船。
若自小所学、所思,吃穿用度、衣食住行没一样对……
小亭没点灯,唐荼荼摸着黑找楼梯口,却没能从二哥身旁走过去。
他伸臂拦住她,分明是一臂能拉得开六石弓的人,区区拦她的这么一个动作,手臂却是抖的。
唐荼荼推了推没推开,眼睛有点烫,喃喃问他:“又做什么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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